我一直以为，翻译是创作、重写，功夫不全在翻译，却在许多和翻译无关的方面。已经一再说明。我这项信念，看了许多名家的译文日渐加深，想再总结一下。

有人提到钱钟书先生文章里译的西文非常之好，认为他是第一流翻译家。他并没有译许多书，这句话怎么能说呢？不过这句话再确实也没有了。原来钱先生的中文好得不能再好，有他的中文，还有译不好的事吗？我们一辈子做翻译、研究翻译，比起他的中文来差得太远，所以译什么也达不到他的水准。这就是我所说的，翻译是创作、重写，功夫不全在翻译。

我读了 David Hawkes译的《红楼梦》，发见他有译错的地方，也不完全同意他的译法，不过他的英文真好，我们怎么能跟他比呢？凭他的英文，一切过失、缺点全掩盖了。我又读了已故 在香港传教、天主教耶錄会John A. Turner神父译的中国诗词。 他的译文本身就是美丽的英文诗，我想没有一位精通英文的中国 诗人（就说诗人吧）能够译得那么美。
反过来，我看过Hawkes写给友人宋淇兄的信，中文很不错，字尤其写得好，可是有些句子我们不是那么写的。可见他写中文还有问题。Hawkes很自大，他译的《红搂梦》并没有请中国学者，如那时在英国的刘殿爵教授、刘若愚教授和他的朋友宋琪看过，宋淇写文章指出他的错误，他也没有更正。Turner神父的译文经他的中国朋友Kenaeth K. B. Li看过，就可靠了。

我敢说，他们外国人把中文译成自己的文字，我们无法胜过他们。可是把外文译成中文，就万万比不上中国的文人。中文在我们的血里，我们从小就吸收，不知读了多少中文，写了多少中文。从古到如今，还有纵的一面，社会上上中下三流，各行各业的惯用语，我们都接触过。现在诗人黄国彬正在译但丁的《神曲》，我敢说任何一位外国的但丁专家译不出他那种译文。傅雷译的许多名著原文可能有看错的地方，法国的汉学家可以一 一指出，可是那种译文，他们任何一位也休想译得出。这不是自夸， 是事实。他们除非重新投胎，在中国出生，自幼就学中文，读我们读的书，写了百万、千万中国字的文章再说。

不写诗的人能译诗吗？当然不能。不要看轻近代的中文语体诗，诗人的文字千锤百炼，修养深得很。一篇极普通的文章里可能有总统的文告，政府的命令，立法的条例，商家的广告，文人的情书……我们全会写这种种文体的文章吗？如果不能，译文就有可笑的地方了。

有句话要记在心里：“我们不是这样说的。”我们译一句英文，文法、修辞、字义全没有错，可是那句话说英文的人不是那样说的。这句译文就要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