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国古典小说源于民间艺人讲史说书的口头创作，因此它在表现手法上有个传统的特点：善于描写“动”。作家经常从人物自身富有特征性的行动中去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一般不直接、静止地对人物进行心理活动的解剖。《红楼梦》继承了我国古典小说传统的艺术手法，它力求通过人物自身的语言行动，把人物隐蔽、微妙、复杂的感情活现出来。关于人物自身的语言，我们不在此讨论，这里只谈一下《红楼梦》中人物行为动作的描写及其翻译。

茅盾先生曾经讲过“人物的性格必须通过行动来表现。”曹雪芹在 《红楼梦》中经常使用准确、精炼的词语“抓拍”人物的瞬间动作，以达到刻画人物性格的目的。例如，在第四十四回，为贾琏放风的小丫头 “一见了凤姐，缩头就跑”。曹雪芹用一个“缩”字写出了身为下人的小丫头对刁酸泼辣的主子王熙风的畏惧，写出了小丫头因秉性善良而为 自己迫不得已所做的事的内疚心情，写出了因生活在贾家豪宅而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小人物的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如果把“缩”字改为 “扭”字、“转”字或“掉”字，该句话都不会有这么多涵义。有位外国学者说“字是有力量的”（Words have got power.)，看来的确如此。翻译这句话时，杨宪益和霍克斯的译文分別如下：

杨译：

...but at sight of them she turned and ran.

霍译：

...who，as soon as she caught sight of them，turned tail and ran.

对比以上两个译文，似乎霍译的文字稍稍生动一点，他因为用了 “turned tail”而增强了译文语言的文学效果。至于哪个译文更忠实于原著，或者说与原著等值，回答这个问题也超越了笔者的能力。近 来有些学者对奈达提出的等值理论提出了疑义，有人讲只有原著才是译著的理想的等值作品，还有人受文本开放论的影响，提出原作没出世之前原作者大脑中的思想才是译作理论上的对等物。因此，我们在这里既不想过多的评论杨、霍译文的高低，也不打算谈论该例句的等值问题。因为我们仿佛感到曹雪芹在这句话中用的“缩”字在英文中很难找到对应的词，或者说与其在该句中涵义相同的词。但是为了学习曹雪芹先生的炼字艺术，我们拟将此句译为：

No sooner had she been seen by them than she disappeared immediately from their sight.

许渊冲先生提出了与原著竞赛的理论，如果我们真正认识到了文学翻译的创造性特征，也许就不难接受他多年来从翻译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

曹雪芹不仅善于通过一个动作来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他还经常通过描写人物的连续动作刻画人物。通过这种动中写静的艺术手法，曹雪芹使自己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充满个性。在《红楼梦》第十八回中，当黛玉听说众小厮把宝玉所佩之物都拿去之后，将信将疑地去核实此事，出现了一段关于黛玉赌气剪荷包的精彩描述。

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 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 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

在这段文字中，曹雪芹通过对黛玉一气之下“铰”、“剪”荷包动作的细腻描写，刻画出了正处于热恋之中的女主人公的多疑、执着、易怒、好撒娇的性格特征。用解衣领、解荷包、递荷包、掷荷包和抢荷包等描述宝玉行为动作的句子写出了正处于热恋之中的男主人公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表现出的特有的倔强、好胜、娇痴和多情。的确，曹雪芹对宝玉和黛玉行为动作的描述写出了这对恋人彼此内心中微妙的复杂心理和相互间容不得半点亵渎的挚爱。

翻译这段文字时，译者首先要认识到原作者以动写静的写作手法，然后再在译文中对人物动作进行生动、准确的描写，争取提高译文的艺术效果。郭沫若先生提倡诗人译诗，当然有文学创作经验的人翻译小说也同样有益于提高译文的文学效果。下面我们来分别欣赏杨译和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