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原则上看来,诗贵含蓄是不错的。因为诗之美常常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如何个说法。同一个意思,出于甲之口,淡然无味;出于乙之口,却可能勾魂摄魄,其中的关键性差别,主要在于甲乙二人表达该意思的具体方式不同, 此中不同即所谓艺术魅力之差别。义象贵含蓄,正是要求诗人不要把话说得太直、太露,而是要把意思隐藏起来,不是字面上的简单言传,而是言外之意须使人心领神会。同时,义象含蓄令人觉得有一种朦胧感,似可作此解,亦可作彼解。不过,这种朦胧亦并非是毫不可解,在大多数的情形下,其大意还是可以为一般读者把握住的。然而诗的含蓄义象常引发出歧义;一些学者相信,歧义愈多,其义象似愈显得丰富多彩。但当汉诗词曲大义象之婉约含蓄特点发展到极端时,却又产生另一现象,即过多的歧义使不少作品成了千古诗谜,众说纷纭,无人能解得透。例如李商隐的《锦瑟》诗就是一个例证。
这样一来又产生另一个问题:诗的义象含蓄是否有个程度限制?是否过分含蓄的诗就不是好诗?我的回答是:过分含蓄的诗不值得大力提倡。但过分含蓄的诗也可以成为好诗;其成为好诗的标准是:它们必须在视象和音象方面很美。《锦瑟》便是一首义象过分含蓄,然面视象和音象都极为出色的千古杰作。我们只欣赏其中的一句:“沧海月明珠有泪”,即明白这个道理。从视象方而看,一轮皓月出没于波峰浪谷之间,宛若明珠浴泪。注意此处用了三种叠加的视象:圆的月、圆的珠、圆的泪滴;晶莹之月,晶莹之珠,晶莹之泪。月、珠、泪三视象被诗人以蒙太奇手法超越通常的时空关系设置于一种互彰互显互喻互替、圆融无碍的境界之中:月、珠、泪似为同一物,诗人所见是月?是珠?还是泪?波光、月光、珠光、泪光,闪烁生辉,从一“明”字即可想见其洁净与透明,而其洁净与透明又与苍茫无际的大海相关:若大海之波即泪波,则万顷泪波自当洗净明珠莹月。波涛千里,月横海面,似垂泪之珠或泪垂如珠,联想瑰丽奇幻,实为至上妙境。然而这还只是呈现于我们心底的语意视象美,在它背后还衬托着一层事象美:珠之所以有泪,据传是南海外有鲛人,其泪能泣珠;又,海蚌产珠,常于静夜张壳受明月之精华頤养其珠,故能珠圆玉润。从音象方面看,“沧海”属阳性音,产生宏大空茫的感觉,“月明珠有泪”属阴性音,产生阴柔明丽的感觉,宏大衬托柔丽,更显得月、珠、泪之玲珑明净。“珠”字发阴平音,犹如用词方面的诗眼一样成为这一七音诗行的“音眼”;读者髙声朗诵此行诗就能感觉到,“珠”音特别突出,竟使人不得不把它延长,这就使人容曷更多地感 受到“珠”的视象美和义象美,结果珠这一视象成了介乎月与泪之间的中心视象,兼具月的光华与泪的透明。因此,尽管此行诗在立意方面过分含蓄而使得其义象模糊难辨,但由于其独特的视象美和音象美,仍不失为一首绝妙好诗。 由此可见,诗虽义象模糊、朦胧,仍可成为好诗;但如果只是模糊、朦胧却不美, 那就一定是劣诗。
在诗歌鉴赏方而,一般人最容易把诗歌义象的含蓄性误解为深刻性,喜欢动辄就说,某诗某词寓意深刻,言外之意是,深刻的诗就是好诗。其实,诗词曲存在的主要功能是要给予人审美快感,不一定非要给予人思想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