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某刊的一位编辑批评我的翻译，说“原文给他翻得不见了”，后来该刊就不再约我译稿。这话是批评我译得不好， 不过我并不以为忤，倒觉得他很恭维我了。

我最近译The Imitation of Christ，手上有五个英文本，互相参看。原来最早的译文，忠于原文，好些地方实在看不懂。三个新译大胆改动原文，意思明白得多。单单提Ronald Knox的本子（他译过全部《圣经》），大胆不顾原文文字，照他认为原文的意思，另外用英文写出来。还有耶稣会神父 Joseph N. Tylenda 的新译本（1998)。这位神父不很赞成Knox太自由，他多顾一点原文文字，不过也改了不少，改得很好。

新本改的是拉丁文，原文可懂，照字面译成英文，说英文的人看不懂，他们才要用心另写。我以为这个原则很重要，也是翻译最难的地方。这本书的翻译可举的例成千上万，但今天要谈的，是另外一个例子给我的启示。

我有一次要把“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译成英文，查了汉英辞典，结果如下：
一、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编的《汉英词典》的译文是:
With many eyes watching and many fingers pointing—one cannot do wrong without being seen.
二、Matthew's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的译文是：十目十手 Ten eyes, ten hands~things done in secret cannot be hid, ten eyes see and ten hands point to it.
三、张鹏云的《汉英大辞典》的翻译是：To be seen by ten eyes and pointed at by ten fingers.
我以为第一译最好，但这句话里的ten却大有问题。因为人有两只眼睛，用手指人只用一只手的指头；所以照情理讲如果要“指”、“视”，应该是“十目”配“五手”，就是说有五个人。而且指人往往用“手指”（finger)，而不是“手”。
但是如果说“十目所视，五指所指”像什么话呢？ 一国语言自有一国语言天生的情况，本国人应用起来，自有天然的用法, 顾到方便、语音、文字结构等等，顾不到的是实情和道理。中文 “十”字常代表许多，如“十全十美”、“十羊九牧”、“十亲九敌” 等等，不能死抱定是十个。其次如果用“五指”和下面的“所指”，“指”又犯重复，所以改用“手”(英文finger和point就不犯这个毛病。）
第一个译文用了 many和finger就对了。最坏是第二，用了 ten两次，又用hands。第三，两用ten,不过用了 finger，好些。
由此可见译者要有点头脑，不可以给原文限死。要多想一想，原文是什么意思。这个短句明明说注视和谛听的人多得很, 为人作事着实要小心。所以如果译成one cannot do wrong without being seen是很妥当的。我们能批评译者把原文扔了吗？譬如我们说“千欢万喜”，能顾“千万”两个字吗？（one thousand一，ten thousand~);“欢天喜地”能顾“天地”两个字吗？ 这全是中文文字是单字，又有对仗（千对万，天对地）的习惯， 平仄（“千”，平声，“万”，仄声；“天”，平声，“地”，JX声)的配合促成的。换了一种文字，情形完全不同。千欢万喜，欢天喜地，意思和数字、天地没有关系，只是形容非常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