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故事 (西班牙文版) 中国经典名著故事 外语阅读书籍 正版图书 中国文学类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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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在安达卢西亚的风里醒来
——西班牙文版《红楼梦故事》(Sueño en el pabellón rojo)中文书评
一、先拆信封:当“红楼”被折成一张弗拉门戈海报
收到的是 2021 年 Gredos 出版社的口袋本,奶白色封面,没有工笔仕女,只有一支垂坠的腊梅斜倚在月色里,像一柄收拢的扇子。译者 Godofredo Caneda 与 María Teresa Rodríguez 在前言自称“拆楼人”——要把 120 回 96 万字的巨构,削成 280 页的“故事”。
我本能地警惕:砍树容易,砍梦难。可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他们竟把“梦”折成了一张可以带走的弗拉门戈海报:情节被大幅删削,情绪却被紧紧压缩,像歌者一记突兀的 Gypsy 高音,把人名甩向空中,余音却久久不散。
二、语言的混血:卡斯蒂利亚语如何吻上金陵官话
读西文最大的快感,是窥见两种语法“谈恋爱”。
例:
中文原文: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西译:
“Entender el mundo es erudición; manejar los afectos, literatura.”
14 个词对 14 个字,形式工整,却悄悄把“人情”译成 afectos( affection+effect 的拉丁词根),比“人情”多了一分“疼痛”的触感。
再如宝玉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Las jóvenes son huesos de agua.”
Huesos(骨头)在西班牙语里自带“十字架”与“死亡”的宗教暗码,于是“水做”的柔软与“骨头”的坚硬猝然相撞,产生中文原文没有的“易碎感”——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姑娘们就会碎成圣周游行里撒落的白色花瓣。
三、人物削枝:当黛玉只剩“咳嗽”与“葬花”
译者在前言坦言:“No podemos trasplantar el árbol, solo ofrecer su aroma.”(我们无法移植整棵树,只能献上它的香气。)
于是——
黛玉被削成三幕:进府、葬花、焚稿,保留“咳嗽”与“眼泪”作为 Leitmotiv;
宝钗被删去“金玉”之说,只留下“冷香丸”一味药,象征“被压抑的欲望”;
王熙凤只剩“协理宁国府”与“哭向金陵”两场戏,却意外让她的“权力曲线”变成弗拉门戈女舞者裙摆的骤然收拢——啪的一声,世界安静。
这种“减法”对中国读者近乎冒犯,却也逼出另一种阅读:当人物只剩一道剪影,你反而看清她原来站在哪束光里。
四、文化脚注:当“茄鲞”变成“calabacín relleno”
书中脚注仅 42 条,却条条都是“跨文化救火”:
茄鲞 → “calabacín relleno de carne y verduras, estilo español”(镶肉小西葫芦),直接把贾府厨房搬到安达卢西亚;
警幻仙子 → “diosa de las advertencias amorosas”,用 advertencias(警示)代替“幻”,砍掉了佛道色彩,却暗合西班牙巴洛克戏剧里的“警示女神”;
金陵十二钗正册 → “Doce damas de Jinling”,dama 一词既指贵族小姐,也指国际象棋里的“王后”,于是“册”与“局”的隐喻被悄悄打通——她们既是棋子,也是棋局。
读这些脚注,我像看一场高难度的弗拉门戈“踩脚”:舞者必须在极窄的节拍里完成转身,稍有不慎就踩到文化地雷,但译者偏偏踩得精准而优雅。
五、本地回声:西语读者如何听见“红楼”
我随机把书递给三位西班牙朋友——
A. 塞维利亚历史系学生:
“这是 18 世纪中国版的《堂吉诃德》:贵族青年厌恶仕途,迷恋诗词与美人,最终发现一切理想都被社会齿轮碾碎。”
B. 格拉纳达女性主义博主:
“我看见了‘las mujeres de rojo’(红色女子):她们写诗、恋爱、吃醋、病死,却始终没有身体自主权。黛玉的‘咳嗽’是抗议的武器,也是父权递来的手帕。”
C. 瓦伦西亚厨师:
“书里的菜谱太少!但‘茄鲞’被译成西葫芦镶肉,我立刻想到奶奶夏天做的‘pepinos rellenos’。原来曹雪芹也写‘家常菜’,只是隔着三百年和八千公里。”
他们都没听说过“红学”,却各自在故事里找到了“本地回声”。那一刻我明白:所谓“红楼”,不过是一面巨大的折射镜,照出每个读者自己的前朝遗梦。
六、中国读者的“逆乡愁”:在异语里重认故乡
读西译本最意外的副作用,是“逆乡愁”。
例:第 23 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宝黛共读《会真记》。西译把《会真记》简化为“una historia de amor prohibido entre estudiantes”,再让黛玉引用西班牙经典《塞莱斯蒂娜》(La Celestina)的句子:
“El amor muda señores en siervos.”(爱情让主人变成奴仆。)
我瞬间恍惚:原来“西厢”可以住进“塞莱斯蒂娜”的石头巷!于是,少年时代背诵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突然在卡斯蒂利亚语里开花,香气陌生又熟悉,像在马德里街头听见一段久违的苏州评弹。
那种“错位”的惊喜,是任何中文注释本都给不了的礼物——它逼你在异语里重新认领故乡,像隔着毛玻璃亲吻旧日的窗棂。
七、留白与遗憾: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剩一句话
译本最冒险的处理,是结尾仅留一句:
“Y la nieve cubrió todos los jardines, sin que quedara rastro de aquel mundo.”(雪覆诸园,旧世无痕。)
删去“白茫茫”的叠词,却用 sin rastro(无痕)制造拉丁语里特有的“一刀两断”感。
我掩卷长叹:
他们确实砍掉了“白茫茫”的禅意,却也意外释放出西班牙式的“苍凉”——雪不是天地的慈悲,而是历史的橡皮擦,啪一下,把六代人的爱恨全部涂成空白。
这种“不留白”的留白,或许正是跨文化翻译最吊诡的诚实:
它无法复现“白茫茫”的音义双空,只能在自己的语言里找到另一种“彻底归零”的决绝。
八、结语:把梦折成扇子,再带回江南
我把这本手掌大的西译本塞进背包,登上从马德里开往格拉纳达的夜班火车。
窗外是拉曼恰平原的夜空,偶尔闪过一两盏寂寞的农舍灯;窗内,一位吉卜赛女孩在过道弹唱,嗓音沙哑,像弗拉门戈的“深歌”。
我突然想起书里被删到只剩一句的晴雯:
“她死前换了一领长红内衣。”
那一刻,车厢灯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只剩吉他弦音在黑暗里颤抖。
我意识到:
无论语言如何砍削,只要“梦”还在,红楼就不会倒。
它可以被折成扇子、被剪成剪影、被译成“ huesos de agua ”,但只要有人愿意在异乡的夜里轻轻展开,它就会重新长出檐角、回廊、沁芳闸,以及所有未竟的哭声与笑声。
火车穿过隧道,玻璃上映出我的脸——
一半是金陵十二钗的残影,一半是安达卢西亚的月光。
我合上西译本,像合上一把收拢的扇子,
听见心底极轻极轻的一声:
“Silencio, los sueños están sembrando nieve.”
嘘——梦正在下雪。